對于中國人來說,一年之中所有節(jié)日里,春節(jié)是最重要的,那些傳統(tǒng)的儀式和規(guī)矩充滿了敬畏與守望的意味。從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處于不同時空中的作家對于春節(jié)有著怎樣的體驗和觀察。在馮驥才、林少華、徐魯?shù)任膶W名家的妙筆之下,過年的場景更具有了獨特的意蘊······
馮驥才|春節(jié)八事
總有人問我個人怎么過年。我想不如寫篇文字,誰問給誰看,省得說來說去重復自己。待提起筆來,忽想到清人李光庭在《鄉(xiāng)言解頤》中寫過的“新年十事”。“新年十事”寫的是當時的風俗,我寫的“春節(jié)八事”是個人過年的習慣。
郊區(qū)集市走一走
我每年所去的集市不一定相同,反正大多在城西靜海、獨流、楊柳青一帶,為的是感染一下年的氛圍和勁頭。要說年味濃,還得到鄉(xiāng)間??粗媚锵眿D們挑選窗花,迎頭差點撞上一個扛著豬頭的興沖沖的大漢,年的氣息便撲面而來。
天后宮前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
年的中心就是生活做夢的地方。故而每到臘月,我都會跑到宮前的大街上走走轉(zhuǎn)轉(zhuǎn),挑選幾張可意的剪紙,再買些這里的傳統(tǒng)過年的用品如香燭絨花之類,把年的味道帶回家中。
裝點房間
年的氛圍離不開裝點。拿吊錢福字門花燈籠之類把房間里里外外一布置,年的架勢就拉開了。
備年貨
年的心理是年貨要備得愈齊全愈好,以寓來年的豐足。母親住在弟弟家,所以多年來一直要為母親備足八樣年貨一一送上。大致是玉豐泰的紅絨頭花,正興德的茉莉花茶,還有津地吊錢,漳州水仙,寧波年糕,香燭供物,干鮮果品,生熟葷腥。母親今年九十高壽,應讓她盡享與壽同在美好的生活與年意。
祭祖
除夕之夜,祭祖是必不可少的。上世紀末去寧波老家省親時,一位叫馮一敏的同族姐姐贈我四幅祖宗像。畫像是明代的,氣象高古,人物極有性格,應是杰作,因使我能夠跨越近六百年,得見先祖容顏。自此,年年都要懸掛這幾幅祖先像,像前擺放供案,燃燭焚香,以示感恩之情。昔時,家中有一牌位,刻著“天地君親師”五個字。時至今日,除去“君”已不必再拜,“天”“地”“親”和“師”還是要拜的,我們的生命受惠于它們啊。所以年年除夕,祭拜天地師祖,必不可少。
寫寫畫畫
從初一開始,至少有三四天是屬于自己的。平時上門找我的,多為公事。此間放假沒有公事,我個人的事——寫寫畫畫便像老朋友一般來到眼前。一時筆墨仿佛都會說話。
文人雅集
每年初五,由老城區(qū)的政府做東,由我出面,邀約專攻津門地方歷史文化的學者雅集一堂,這已成了津門文化界的一個“年俗”。
接地氣
逢到初六,我會到圖書大廈或別的什么地方為讀者簽名。作家與讀者既是被書本連接又是被書本隔開的知己,沒有知己的作家無法成活。所以我每年初六都要為讀者公開簽名一次。
前兩天有記者問年該怎么過?我笑著反問,過年還用人教嗎?我的答案是,從來年是有情日,誰想過年誰想轍。
林少華|春節(jié):三百六十五分之一
一個人可能忘記銀行有多少存款,忘記信用卡密碼,甚至忘記同戀人幽會的時間,但有一個數(shù)字絕不可能忘記,那就是過了多少個春節(jié)即過了多少個年。由幼年而童年而少年而青年而中年而老年,人生途中的每一站每一段都是由這一數(shù)字的不斷疊加來確認和區(qū)分的。其最后之和便是“享年”多少或“終年”幾何——數(shù)字就此定格,再無變化。
也許你說你的年齡是以公歷計算的,元旦為切分點。但我的年齡是以農(nóng)歷計算的,春節(jié)即大年初一為切分點。也不單單我,五十年代在鄉(xiāng)下出生的人大多如此,過年長一歲。即使現(xiàn)在,過年仍有這個意味。最明顯的例子是“壓歲錢”——
“壓歲錢”都是春節(jié)給,沒聽說元旦給的。新年非年,元旦非年(古籍中的“元日”為正月初一),過春節(jié)才叫過年。所以小孩子們盼望過年。
我小時候更盼過年。盼長一歲,盼好吃的,盼熱鬧。那時候鄉(xiāng)下過年也真夠熱鬧的。熱鬧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就開始了。送灶王爺上天,把灶臺上面煙熏火燎的舊灶王爺小心揭下,一邊口念“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”一邊在灶口點燃。確認舊灶王爺化為一縷青煙從房門飄上西天之后,再把新灶王爺焚香貼上去。接著就是殺年豬,蒸豆包、年糕和饅頭花卷糖三角,豎燈籠竿。除夕夜把燈籠用繩子升上,供家譜,供財神爺,貼門神,吃年夜飯,放鞭炮。初一早上還放鞭炮,貼春聯(lián)(貼得最多的是“抬頭見喜”“大吉大利”),上香,拜年……
如今回憶起來,感觸最深的,一是吃凍梨;二是磕頭。
凍梨好像是秋子梨凍的,大的大不過橘子,小的也就如乒乓球,黑黑的圓圓的硬硬的。那時一般人家是買不起香蕉蘋果的,凍梨是春節(jié)唯一的水果。一定是在除夕夜半夜吃過餃子后吃。吃之前要放在盆里用冷水泡好大一會兒,把凍梨里面的冰泡出來。泡出來的冰全都均勻地包在梨的表面,光溜溜亮晶晶的。用小鐵錘咯嘣一聲敲掉或用手咔嚓一聲剝?nèi)ケ鶜?,里面的梨蛋兒就乖順地蹦了出來。這么著,一家老小圍著一盆凍梨坐在熱炕頭,耳聽外面稀疏的爆竹聲,在昏黃的燭光中或在不很亮的電燈泡下吃著凍梨。別看梨的外表又黑又丑,里面卻白生生的,真?zhèn)€黑白分明。一咬,酸酸甜甜的梨汁忽一下子涌滿口腔,繼而刷一下子擠過喉嚨涼瓦瓦兵分兩路,一路向上直躥腦門,一路向下順腸胃沖往腳跟,頓時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淹沒在漫無邊際的酸酸甜甜的梨汁里。那一刻真是舒坦極了幸福極了,覺得人世間的幸福無非一顆凍梨。
再說磕頭。記得有一年春節(jié)是在爺爺奶奶家過的。林姓是那個大屯子里的大家族,我的輩分又最小,見了誰都要磕頭。光是太爺輩就有五位,爺爺輩有十二位,叔叔輩簡直就數(shù)不清了。磕頭有順序。先給家譜上的老祖宗磕。然后,由爺爺領著按家磕。受禮的長輩夫婦在炕正中正襟危坐,地正中置一蒲團。進門后我面對長輩跪在蒲團上,口說給大太爺磕頭了,磕一個,又說給大太奶磕頭了,再磕一個。接著二太爺二太奶三太爺三太奶……再往下是爺爺輩:二爺(我爺爺是老大)、二奶、三爺、三奶……一路磕將下去。若非叔叔輩因人太多而免了,磕到日落也磕不完。即使不磕得頭破血流,也磕得頭暈眼花。實際上我也暈了。磕頭是有賞錢的。因為暈了,也不記得賞錢給了沒有、給了拿了沒有。
有時細想,覺得凍梨和磕頭的失去在現(xiàn)代中國是頗有象征意味的??念^意味對先人、長輩以至傳統(tǒng)的敬畏,凍梨意味一種簡單的幸福。人沒了敬畏之心,也就少了發(fā)乎內(nèi)心的虔誠和道德自律;而代之以簡單的幸福的,無疑是繁雜的幸福。
徐魯|春節(jié)的記憶
又要過春節(jié)了。突然想起魯迅先生小說里的話來:“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,村鎮(zhèn)上不必說,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?!?/p>
我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,這時候不必到別處去看,只要到一些老街上去走一走,看一看那種熱熱鬧鬧打年貨、備年貨的氣象,就能立馬感受到濃濃的節(jié)日氣氛。
與現(xiàn)在這種打年貨、備年貨的氣象相比,我倒是更懷念過去的那種簡單和熱鬧。在我的記憶里,只要一進臘月的門,村里人就有點忙碌著要過年了。
首先是臘鼓敲響了。平日里難得聽見牛皮鼓聲,一入臘月,十里八村的鼓手們便忙活開了。五人一伙,八人一組,鼓、鑼、鈸、镲、鐃……所有的鑼鼓家什兒無論新舊,全都派上了用場。鑼鼓一響,一群群看熱鬧的小孩子就瘋了一般地跟著鑼鼓隊看熱鬧去了。大人們就開始忙活著準備,宰殺“過年豬”,等著“祭灶”了。
中國人沒有誰不看重春節(jié)的。即使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女們,一到了春節(jié),無論如何也要趕回老家,和親人們團聚幾天。家終歸是家,哪怕它是貧寒的,哪怕它沒有豪華的門楣和漂亮的客廳,沒有流油的烤鵝和噴香的蘋果,但它畢竟會有一團溫暖的灶火,會有一張滿載著一家人真情的飯桌。
春節(jié),是一個萬家團聚的節(jié)日,也是一個浸潤著親情、鄉(xiāng)思和感恩之情的節(jié)日。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家。一位詩人說:家不是別的,家是一個當你想回去而別人無法拒你于門外的地方。
記得我十七歲那年在長江岸邊的一座小城里念大學。清苦貧寒的學生生活,以及遠離故鄉(xiāng)數(shù)千里的風雪路程,打消了我與親人們團聚、歡度新春佳節(jié)的念頭。同學們一個個整裝回家了,我卻獨自留了下來。
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獨自一人在外面過春節(jié)。而那年的冬天,又是江南最寒冷的一個冬天。“爆竹一聲鄉(xiāng)夢破,殘燈永夜客愁新。”當除夕的鞭炮此起彼伏地響起的時候,我緊緊地裹住身上的舊大衣,坐在凄冷的宿舍里,望著漫天飄舞的雪花,默默地流著想家的淚……
我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,有許多個春節(jié),我跟著家人到數(shù)十里外的外婆的村子走親戚。每次去,外婆總怕天黑的時候。因為天一黑,我就開始想家,就會哇哇地大哭大鬧著想回家,誰也阻止不了。而這時,無論多大的風雪、多黑的夜路,我的舅舅或表哥總會嘆息著連夜送我回家,送我回到那棟低矮的茅屋,回到茅屋里老祖母的身邊。好像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,都不是我的家,都不能像在老祖母身邊一樣,使我感到溫暖和安全。
我愛自己的家。雖然我此后常常離它而去,奔走在廣闊的人間,但我的心卻永遠沒有離開過它。多少年之后我讀到過一本書,那上面有一句話,為我深重的戀家情結做了一個最好的注解:祖國也是一個家,一個放大了的家!一個愛家的人,才可能是一個愛祖國的人。
在我關于春節(jié)的記憶里,歡樂是和苦澀交織在一起的。
貼春聯(lián),是中國人特有的文化傳統(tǒng)之一?!扒чT萬戶曈曈日,總把新桃換舊符?!蔽彝涣四昴甏汗?jié)時家家戶戶貼春聯(lián)的喜慶景象。再窮再苦的人家,也會買幾張大紅紙回來,請人寫幾副大吉大利的新春聯(lián)貼在門楣上。
然而,在我們膠東鄉(xiāng)村,也有這樣的風俗:凡是誰家遭喪事未滿三年,是不能貼紅對聯(lián)的。那幾年,我的爺爺、我的媽媽相繼過世,我只能從別人家貼春聯(lián)的景象里,體會一些過春節(jié)的歡樂,又從一年年的羨慕里,感受到和懂得了貧寒之家的冷暖與寂寞。當我們家終于也可以過年貼春聯(lián)的時候,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,卻已經(jīng)離我遠去了……
還有村小學里那位為全村家家戶戶寫了大半輩子春聯(lián)的老校長,如果現(xiàn)在他還活著,也該有八十多歲了。那么,愿這江南早來的春風,能將我的懷念和祝福帶到他的身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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